简兰,我们从未相欠过|我们两不相欠

  一      大学通知书下来那天,我并没有像很多人那样狂喜。   看着父亲尴尬的脸色,我悄悄躲回了自己的小卧室里面。单位精简人员,几个月前,生性耿直的父亲得罪了某领导,于是下岗人员中,他首当其冲。一家人本来就紧巴巴的全靠父亲的收入,但没想到连这份收入也没有了。
  学费要几千元,对于一般家庭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来说,是一道不可小觑的坎。为了越过这道坎儿,几乎全家总动员,母亲跑出去借钱,父亲给人在工地上拉水泥,而我,则在一家保洁公司干了份兼职。
  生活的贫困带给人的,远远不止这些。
  开学了,当我把自己寒酸的编织袋扔在铺上时,我看到了几道不屑的目光。理性的大学新生们,已然初步具备用眼睛判断眼前的人是否自己同类的能力。
  三天后,开始认老乡。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简兰,只是隐约记得在我们来的火车上,她没有补上卧铺票与列车员争吵的情景,对于高出硬座一倍的卧铺,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自然对这事不感兴趣。
  她显然家境优越,在我的一干老乡里面,她年龄稍大,而谈吐又不凡,自然成了老乡的中心,只是我对她有些排斥感,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家庭环境的不同而形成的排斥。或者生活寒酸的我,面对他们优越的目光,从容地自卑。
  但这并不排除我们成为好友的可能。
  开学两个星期后,她偶然间在教室里遇到我,突然间开口,说,霍泳,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吧,我们是老乡,一个城市的老乡。
  我淡淡地笑了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饭盒,我把饮食严格控制在每天五元钱之内,但少女的自尊让我无法在餐厅里吃那些最廉价食物,于是,自作聪明的我买了饭盒,把饭带到宿舍里面吃。
  她揽过我的肩,悄悄地说,过两天有个老乡聚会,我一时找不到你,把A费给你垫上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突如其来的亲热动作,让我心里微微有些暖意,我自卑式的疏离,小心维护的自尊与别人格格不入,两个星期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女生约我参加任何团体活动,或是拉我一起逛街。
  
  二
  
  简兰的聚会,说到底其实就是她一个人请客。而另外两个老乡,看得出来也是如我一样的女孩,家境中,简兰第一。
  聚会吃得很简单,但是氛围很好。无可否认简兰天生具备组织能力,她对我们说,咱们以后就要相互帮助,相互照顾,谁让咱们是喝一个地方的水长大的呢。
  原以为她只是客套,没想到聚会后的第三天,她就来找我了,严肃地告诉我,霍泳,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帮忙。
  我有小小诧异,她还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帮忙吗?
  她笑了笑,神秘地告诉我,明天周末,你陪我去逛街,我想为别人选一件礼物。
  我笑了,原来是这事啊。
  没想到她却着了急,我这是第一次送礼物给别人啊,知道是谁吗?刘子文。
  那个男生我有印象,是无数女生心仪的对象。
  只是我没有想到,简兰也会喜欢他。
  没想到,临时决定出发时,她却匆匆地跑来,说她有点儿急事去不了,然后塞给我一百元钱,说,礼物你看着买,五十元以下,另外五十元你打车,顺便再吃个饭,回头我再好好请你。
  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我买了条五十元的围巾,然后没吃饭,走着回了学校,省下了五十元。把围巾递给简兰的时候,她很满意,转而又极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并问我五十元是不是够,花了多少钱,她实报实销。
  我有隐隐不安,想是不是要把这五十元钱的事情告诉她。她笑着拉着我的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怎么感谢你都不过分,这两天请你吃大餐如何?
  我淡淡笑了笑,那五十元钱的纠葛,似乎在心里有些淡然了。
  只是若干天之后,我在简兰的宿舍里面看到那条围巾,似乎挂了许久。我诧异地问她,怎么没有送出去?
  她伤感地对我笑笑,说,人家早就有女朋友了。
  
  三
  
  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时,我一下陷入了沉默。父亲摆了个卖馄饨的小摊,被城管没收了,那天的场面很惨烈,父亲死死护着那些家当,但是却被几个城管硬拉到了车上。
  事情虽然有了了结,但是我下个学期的学费,从本就捉襟见肘变做了遥遥无期。我咬咬牙,说,别担心,妈,这里的机会很多,大不了,我去麦当劳打工就是了,一个暑期下来,也能攒够学费吧。
  也只有这样。
  简兰兴冲冲地来找我时,我正为麦当劳的拒绝而发愁。她家境优越,自然衣食无忧,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她偏偏要拉着我一同去体验生活。她的优越感有点儿刺痛了我,而且她推荐的工作只是很普通的手工,帮一家小工厂加工扣子,按提成分钱。
  我拒绝了她。可是她却因此事求我,说一个人胆小,不管赚钱多少,图一个安全,我只好答应了她。
  没想到收入丰厚,第一个月,我拿到了八百多元工资。我手脚慢,常让一些熟悉的工人嘲笑,原本心灰意冷,想就此罢手,没料到薪水发下来,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家工厂的老板很精明,每个工人的工资都封在袋子里,除了会计,谁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发了多少钱。
  第二个月,我挣了一千三百元钱。这个收入,简直让我惊喜,因为这个钱加上父亲借来的钱,足够我下个学期的学费了。如果再干一个月的话,那么生活费也有了着落。我的惊喜被简兰看在眼里,她得意洋洋,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我喜悦得说不出话来。
  开学后,简兰又组织了一次老乡聚会,还是我们四个女生。她的喜悦显而易见,她骄傲地炫耀,我和霍泳,赚到人生第一笔钱,大家为我们庆贺吧。
  其实,当时我还悄悄背着她做着扣子厂的活,但收入大大不如从前,我没有告诉她,扣子厂的效益不好了,因为此时我感觉,她的喜悦,其实就是我的喜悦,我不想破坏。
  春节回家,我提简兰的次数多了起来,就连母亲也好奇地问我,简兰是谁?我笑着回答她,是我姐姐。
  她特别像一个姐姐。我把她的事情讲完,母亲没有说话,倒是父亲叹了一口气,傻女儿,人家是在帮你,别辜负了这个好女孩儿的一片心意。
  母亲做了两个荷叶包,包好老家产的香料,说,给那女孩儿一个。我知道,这种荷叶包是我们家乡的特产,香气据说很久都不散。
  开学后,我把荷叶包给了简兰,她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问我,是你做的?
  我得意地说,我哪有那本事,是我妈做的,咱们一人一个,而且,她说你是个好女孩儿。
  停顿了片刻,我终于说了句话,谢谢你,照顾了我的自尊。
  她似乎在想象着什么,对我的话只报以一个微笑。
  
  四
  
  如果不是大三那年的一场酒醉,或者,我还会一直沉睡在一个秘密之中。
  那天是简兰的生日。约了几个同学老乡,还有彼此的男友,趁了周末,在饭店里大吃了一通。而就是那天她喝醉了。场面一度混乱不堪,由于毕业临近,所以几个男生拼命喝酒,而女生们也不甘示弱。
  我也有点儿头晕。
  出去躲酒时,简兰就坐在饭店外的台阶上。我靠在她的旁边坐下,然后一起看天上的星星。我说小熊座离金牛座比较近,她说不对,是织女座离射手座近,然后一通乱扯之后,我们两个哈哈大笑。
  她突然停下了笑,问我,你恨过人吗?
  我想了想,说,大概没有吧。
  她沉默了一下,那你会恨我吗?
  我看着她,你喝多了,我怎么会恨你呢?像你的小样,我爱还来不及呢。
  她很认真地问我,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与你恨的那个人关系密切,你会怎么办?
  我拉着她的手,也很认真地告诉她,你是你,他是他,我原则分明。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有欣喜。紧接着,她说,其实一开始我想弥补一些什么,但是我现在却发现,对你不能用这个词了。
  她靠近我的耳朵,吐气如兰,对我说,我爱你,妹妹。
  后来,我回去看,场面一再混乱,我记得我也喝多了,抱着简兰哭,究竟什么原因,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或是为了她一直的隐忍,或是为了她柔软的聪明,要不,就是为了她一直对我小心翼翼而又不让我察觉的爱护。
  那天在台阶上,她对我说,那家扣子厂其实工资并不高,她只是偷偷给了钱要老板多发给我。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父亲,是你爸爸的厂长,他们之间关系非常不好。
  她把荷叶包从内衣里拉出来,带着她的体温,小心地放在我的手上。我抬头,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她说,我不配。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无数次听母亲嘴里怨过那个厂长。可是这一切,又与他女儿有什么关系呢?我拉过简兰的手,然后重新把香荷包系在了她的脖子上,我说,一切都过去了,咱们关系好啊。
  最后,简兰也哭了。
  
  五
  
  毕业之后,简兰去了另一个城市,我回了家乡做了教师。通信随着越来越多的生活繁杂而减少,我隐约知道,她结婚了,她有孩子了,她指着我的照片,教孩子说话,姨,姨。
  我想,这是我们最好的解答,而我,又怎么能忘记这一个心地善良的姐姐呢?她在我的青春期,用自己的补偿教我学会了爱,而又让我明白,只有爱,才能生生不息,在生活里生长下去。
  编辑 / 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