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有生之年慢慢地还】

  1   在家乡的小站下了火车,拉着行李箱随着人流匆匆穿过阴风阵阵的地下通道,苏亦静刚走上检票口里面的第一级台阶,抬眼就看见了正踮着脚尖站在出口外瞅着里面的弟弟苏亦文。
  正是寒冷冬日的凌晨时分,车站外的广场上除了拉客的司机和进站出站的旅客外,行人稀少。苏亦文把姐姐的行李放在出租车的后备厢里,关上车门,转身坐进了前面的副驾驶位上。
  出租车顺着苏亦文说的方向拐了一个弯,朝南驶上回家的路。
  直至上车,苏亦静还没和弟弟说上一句话。苏亦文面色冷静,眉头紧皱,和以往姐姐回家时脸上开心的表情截然不同。往年,苏亦静都是春节前几天才回来,而现在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她之所以提前回家,是因为家里最重要的一个人――他们的父亲病倒要做手术了。
  “咱爸,他还好吧?”
  “还好。”弟弟的声音里透着不安,然后像想到什么一样,他转过头对着姐姐勉强笑了笑,“医生说爸爸的身体是累坏的,以后多休息,按时吃药,慢慢调养会好起来的。”
  苏亦静点点头,“医生说爸爸的身体是累坏的。”望着车窗外闪烁而过的霓虹,咀嚼着弟弟转述的医生的话,苏亦静的眼角渐渐潮湿起来。
  提到父亲,作为家中长女的苏亦静比下面的两个弟妹有着更为深刻的关于辛苦的记忆。父亲一生勤奋,执著为家,虽然他出身农家,家境苦寒,但是靠自己的一双手让家里的三个孩子读完了大学。父亲一生平凡,并没有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但在苏亦静的眼中,父亲是山,是全家人的骄傲。
  
  2
  二十年前,苏亦静正读小学,两个弟弟妹妹也相继出生,家里生活拮据。因为条件所限,小时候没能读多少书的父亲发誓要让自己的三个孩子读完大学。可是家里的经济情况与他的梦想有着巨大的差距。于是那年冬天,父亲扛着一袋红薯干和一个老乡一起去了城里打工。隔段时间,父亲会让老乡捎回家一个包裹,那个包裹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每次打开时,都会让站在旁边急切等待着的苏亦静开心得跳起来,包裹里会变出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小人书和糖果,还有漂亮的小花裙子。而这些礼物身边的小朋友都没有见过。
  那时候的苏亦静觉得,有一个这样宠爱自己又了不起的父亲很幸福。但是,虽然能不断收到父亲的礼物,却总是很久看不到父亲回家。于是她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妈妈就笑着说,傻丫头,爸爸最爱你了,怎么会不要你呢。爸爸在城里给你挣钱供你读大学呢,你要好好读书啊。苏亦静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时候,苏亦静还不知道大学是什么。而当时乡下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别家的女孩初中没读完就自己背着小书包回家等着爹妈安排嫁人了,即使是男孩,读完高中的也很少。可是苏亦静的父亲坚持要送自己的三个孩子读大学。外国还有女总统呢,咱们的市长也是女的,谁说女孩读书没用?父亲朝周围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乡邻们吼着,大家说不过他,只好在背地里说他们一家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做,一个个撇着嘴等着以后看他们家的笑话。父亲笑了,说,十年后,我们再看输赢。
  年关将至,在那年冬天最冷的一天,苏亦静和弟妹都已睡下,母亲一人守在门旁的炉火边等着父亲回家。不知是夜里几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苏亦静惊醒了。母亲赶过去一开门,一阵狂风跟着卷了进来,随后,一个“雪人”立在了屋里。“小点声,孩子正睡觉呢!”父亲对给他满身上下扑打着雪花的母亲说。苏亦静蒙上头,眼泪悄悄滑下面颊。那年她12岁,读小学五年级,已经能够体会到父母的艰辛。她知道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在漫天飞舞着的狂风暴雪中,是父亲那个瘦瘦的身影,为她挡去了漫天的风雪。
  
  3
  跑了半个多小时,出租车在家门外停下,苏亦静下车,扔下拿行李的弟弟就一个人急急地朝家赶去。
  开了房门,一眼看到白发稀疏的父亲正颤颤巍巍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CCTV的早间新闻。
  爸,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就起来了。你妈做好饭了,快点吃吧。父亲说着,母亲已经把简单清淡的早点端上桌来。早上,苏亦文起床出门时,父亲已经醒了,估摸着姐弟俩快到家了,他就和老伴起床帮他们弄早点。
  苏亦静洗了脸,在桌边坐下,看到对面坐着的父亲拿着汤匙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她起身把汤匙帮他握好,一放手,父亲的手又开始抖了。母亲说没事没事,让他自己练习拿勺子吃饭。父亲一直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手,苏亦静看着父亲的白发和手中握不稳的汤匙,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意气风发的样子。父亲新学了水电安装技术,在离苏亦静学校不远的一个建筑公司工作。有一次期中考试,苏亦静考了第一名,于是,她高兴地跑去父亲的单位想告诉他这个消息。她在传达室大爷的指点下跑到了一栋居民楼下,大爷说,你爸爸正在楼顶工作,很快就下来,你先在楼下等一会儿吧。苏亦静就站在楼下的树荫里仰头朝楼顶望去,烈日下,她看到一个头戴安全帽、身着橘红色工作服的工人双脚被一根绳子拴着,头朝下被吊在六楼阳台的侧边上,对着一根水管敲敲打打。看到这个画面的苏亦静被震惊得嘴巴张成了O形。这个情景让她想起了电影里的超人和蜘蛛侠,只不过自己亲眼看到的这个被吊在六楼阳台外工作的工人看起来更加惊心动魄,因为这个楼的外面没有装防护网,工人的身上也没有挂安全绳,上上下下就靠着一根拴着双脚的绳子。万一不小心,那个工人要是从上面掉下来……
  苏亦静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个完成任务的工人被那根绳子一点点拉上楼顶,大约十几分钟后,一群穿着同样工作服的工人从楼上下来,苏亦静擦着额头的汗珠,急切地在人群中找寻着自己的父亲。人走完了,孤单的父亲才慢慢从楼上下来,他一边走着,一边拿手拍打着膝盖或是小腿。那一刻,苏亦静忽然明白,刚才被倒吊在阳台外修水管的正是自己的父亲。由于长时间被倒吊着工作,他的腿和脚已经麻木了。
  不久后,父亲和乡邻的十年之约也已到期,苏亦静和弟弟妹妹早已大学毕业,各自在不同的单位工作,过着与家乡伙伴们截然不同的生活。可是父亲却再没在乡邻们面前炫耀什么。苏亦静知道,父亲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资本去工作的,小时候,她觉得这样的父亲很勇敢,像超人;长大了,她渐渐体会到一种辛酸、无奈还有不安。这些矛盾的情绪激励着她不停地努力,不敢懈怠,从读书,直至后来参加工作。是父亲让她知道,好的生活要靠自己努力才能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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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手术定在次日上午。
  第二天一早,苏亦静和弟弟妹妹搀着母亲,跟着手术车在门口目送着父亲被护士缓缓推进手术室。几个小时的手术对苏亦静和家人来说如同炼狱。弟弟在走廊里抽完了整整一包烟,母亲呆呆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眼角有隔夜的泪痕。
  父亲被从手术室推送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清醒。苏亦静和弟弟把父亲慢慢从手术床上挪到病床上。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一直徜徉在父爱中的她,现在开始要加倍地偿还这份爱了。苏亦静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不住地安慰着他,爸,是我。我们现在在病房里了。父亲仿佛听到了她说的话,握着她手的力度一下子紧了一点,并不断地用手指点着她的手指。他在告诉苏亦静,他没事。
  深夜里,苏亦静默默地守在父亲的床边,她注视着白发稀疏的父亲,想着她小时候生病时父亲也是这样看着她。她晚上睡不好,父亲每天晚上都会醒来数次,帮她盖被子,再用大大的手掌摸摸她的额头,看看她还有没有发烧。
  黎明时分,苏亦静挨不住困意就趴在父亲的床边睡着了。不知道她睡了多久,当阳光照进病房的时候,苏亦静猛然坐起,看见父亲的双手正紧紧地攥着床单。
  爸,你还好吗?她起身帮父亲把枕头放得更舒服一点。
  有点疼。父亲说话时,喉咙里有呼噜的声音。
  你要吐痰吗?她一边说一边去拿纸巾。
  怕我咳嗽吵醒你。父亲说完,终于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你看你,是你在生病还是我在生病呀。苏亦静嘴上埋怨着,帮父亲擦过了嘴转身扔掉纸巾时,眼眶却红了。
  几天后,父亲出院了,苏亦静每天陪着他下下棋,聊聊天。还帮着他一起整理她出差时从各个地方给他寄回来的那些小礼物。苏亦静工作之后,趁着出差的机会,开始为酷爱建筑工程的父亲从各地收集各种与之相关的小礼物。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去平静而久远地爱这个男人,用他爱过她的方式,在他的有生之年,将他给予她的爱,一点点地还给他……
  编辑 / 雨 雪